寺庙建在水库旁,供奉着佛的大殿前叠着长长的石阶, 人踩在上头, 沁凉就涌入脚底, 再看看在蓝天下闪烁着金光的殿顶, 嘴里的话也不由斯文了许多。
“都说这里很灵,不少大师就是在这里出家的。”身材略有些发福的客户说, 他抹了把汗水, 进入大殿焚香而拜,过了会儿,神清气爽地对赵言佳问,“你不试试吗, 我记得你们公司最近不是要派人去燕京, 是个机会。”
赵言佳摇摇头。
她心里默默念着“燕京”两个字, 聆听着一山虫吟, 还有穿透林间的几家犬吠。
客户笑了笑, 也不以为意。
在他们准备下山的时候, 台阶尽头飞快地蹿上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
学生的喊叫声一下子吵起了几只飞鸟。
“呼, 好多台阶,累死爸爸了。”
“我走不动了反正我这个月的那个来了, 你们记得帮我拜一拜啊”
“嘘, 安静点, 里面好多人。”
他们很快收敛了嬉笑,满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风景。像是被殿里肃穆的氛围感染,又或者是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们严肃乖巧地跟着志愿者学习手势与过程。
客户问一个经过的学生“你们是不是快要高考了你们学校也组织学生来拜,这能行吗”
学生似乎早料到会有人这样问,眨眨眼睛“谁说我们是来拜的,我们是来旅游放松心情、释放压力的。”
客户也笑了“对对,这的景色很好,祝你们考试顺利。”
赵言佳听到“高考”,望着学生们身上的黑白校服,突然意识到那是她儿子念的学校的校服。
她的儿子,林行韬,也已经高三了。
但林行韬没有和她说这次出游的事情,她也没有将只有假期才给他的手机给他。
既然不能联系,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难得有空。她想着,与客户说明了一下,自己停在石阶上等儿子。
学生渐渐多了起来,并没有老师领着,他们自己来,想拜就拜,拜了就往素食街那去买吃的、玩耍。
风把天上的浮云从东吹到西,水渠里的水也从上游奔向了下游,赵言佳就在经历过风吹雨打的石阶上等了许久。她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儿子的朋友,她不是很确定,她并没有等到儿子,她觉得也许儿子和她一样不信这些。
她决定去素食街看看,也许会看到儿子坐在小板凳上啃烤面筋。
当她只买了些吃的回到大殿前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儿子。
林行韬正在石阶上往上走,一个人,臂弯里挂着校服外套,出过汗,额头的发丝微湿地黏着,耳垂都微微发红。
和他成群结队的同学们不同,他显得格外地安静,每一步都很慢,像是在思索什么。
一脉格外灿烂的阳光斜落到他的眼皮上,他就有些不适应地别开眼。
赵言佳注意到他抿着的嘴角,意识到他这会心里大概不是很开心。
赵言佳不知为何收回了迎上去的脚,她知道自己现在上前,儿子一定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但她忽然间动不了了。
她就在一边,隔着一个个人头与各色的衣衫,看着林行韬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插在口袋里,走到殿前的许愿树边。
志愿者连忙拉了拉林行韬,说“不是说过了吗,先去里面烧香、浇水祈福再买了卡片挂在这里哦。”
林行韬蹙了蹙眉,身体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志愿者去招呼其他人了,林行韬就伸出一只手,将被风吹翻过去的卡片翻过来,再插回兜里。
他在看卡片上的字。
从上到下,从左往右,他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被卡片上的字逗笑。赵言佳看着他,也有些好笑。
但是,赵言佳渐渐有些疑惑,林行韬明明已经到殿前了,却不再往里进一步。
树枝与卡片浮动的阴影映在他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只是追随着树梢响动的铃声他甚至没有往旁边看上一眼。
这个时候已经不早了,在这里逗留的学生也准备回到集合地了,终于,林行韬与几个认识的同学打了声招呼,走到了殿门前,站在了门槛外。
而绕到一边看清林行韬表情的时候,赵言佳的心都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金光闪闪的大佛隔着数米的空气与人群含笑不语,而林行韬作为被俯视的众生站在门口,毫无情绪而又专注地注视着跪在垫子上、一排排排得整齐的同学以及大人。
那一瞬间,赵言佳出于对儿子的了解,几乎会以为他的嘴角掀起了一个讥讽与自嘲的笑,一闪而逝。
但他分明什么也没做。
而就因为他什么也没做,也因为他长久的注视,他被晒得苍白的脸上会让人觉得有点莫名的难过、脆弱。
简直像是在无声地祈求着什么。
一名始终端坐在旁、半合着眼冥想的僧人似乎被他惊动了,抬起头正待询问林行韬干脆转身,穿上外套,一下子跃下石阶。
赵言佳被吓了一跳,有点生气他这么不安全的举动。
很快,她也注视着儿子的背影。
校服宽大,飞起来的时候猎猎作响,像飞鸟扬起了翅膀。
带有少年活力的身影没多久就消失在了渐渐昏暗的天光中,赵言佳猜想儿子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说不定反而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风大了,赵言佳抬头望了一眼,几乎被飞速变幻的广阔天空眩晕。
她将几缕发丝拨到耳后,走到志愿者前,说“你好,我儿子高考,我想帮他拜一拜。”
一张垫子跪六个人,赵言佳分到最边上。
她看到不远处的香炉,再看到近处被自己摆在地上的包,最后看到旁边一个喃喃自语的中年妇女蠕动的嘴唇。
香烟在缓缓飘散,从地上升起,一直要流到天上去。
赵言佳按照教的手势摆出来,手却微微有些发颤。
她不信神佛。
她跪了下去。
没有“彭”的一声,垫子很软,膝盖很舒服。
她在还年轻的时候,其实也不信。但那个时候的她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信一信又怎么样呢,求个安心、从众、有点意思。
于是她在燕京有着许愿井的街上,左顾右盼,丢下了一枚硬币。
那个许愿井很灵的,大家都这样说。
当时她心里说求神保佑,赵言佳想要遇到她的真命天子。
大殿里,赵言佳在心里说求佛祖保佑,韬韬要每天开开心心的
扔下硬币,她等着,对着对面那个也扔下硬币的男人笑,忍不住偷偷地笑。
男人愣了一下,有管理员跑过来,他随即大胆地伸出手。
两只手牵在了一起,他们开始畅快地奔跑。
赵言佳一边跑一边笑,偷偷地笑,明媚地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麻木,笑得僵硬,笑得、哭暗了眼中的亮光。
赵言佳还记得离家出走那天,还记得嘶喊着生下林行韬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你要靠自己。
她告诉自己满天神佛不会去理会一个满脑子男人与恋爱的傻瓜少女也不会去理会一个遭受男人欺骗自怨自艾的单亲妈妈
可是赵言佳想起自己以前,在林行韬很小的时候,带着他回了燕京的家里。她是那样地激动和愤怒,表现出来却是冷冰冰的话语“现在要靠你自己争取了。”
她在对儿子说,也在对自己说。
年轻时是那样地执拗与激愤。
她不知多少次下班、累极了,倒在出租屋的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做,发呆。
她表现得像一个不依靠任何人的女强人,她做到了自己口中的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但她这个时候真的会眼眶发酸值得吗
这难道不是在感动自己吗,我真的不是在赌气吗
等等,我是在动摇吗
她看到年幼的儿子从房间里走出来,啪嗒啪嗒,鞋子踩在地板上,对她说“妈妈,回房间睡,会感冒的。”
是啊,会感冒的。赵言佳对生病的林行韬说过“感冒就要多喝热水,韬韬,妈妈去烧开水,你等会要全部喝掉哦。”
林行韬说“好。”
赵言佳说“好,妈妈回房间睡,韬韬也回去睡觉。”
小时候的林行韬太懂事太乖了。
那么,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在宴会上,韬韬是怎么回答她的